盡管極力掩飾,但華為手機似乎永遠無法擺脫它身上那種無法揮去的直男氣息。
比如別人家的手機用“拍人更美”的廣告詞來吸引女性用戶時,或者用王源和吳亦凡等來做代言人時,華為手機卻在炫耀自己的50倍的變焦功能,讓諸多曾經眺望女生宿舍的直男用戶們欣喜不已,加上那些被著重強調的工業(yè)參數,一股濃郁的硬核直男風撲面而來。
華為手機如何崛起的故事,本質上是一個硬核直男如何成長的故事。從昔日的無路可走,在巨大的差距面前徒然無力,到歷盡千辛看到光亮,這是一個狂飆盲進年代里,一群硬核工程師們斧鉞相加而無畏的故事,這是觀察中國消費電子行業(yè)崛起的一個切片,耀如星燈。
試著去了解它曾經的崎嶇與暗淡,才可能理解它如今的充沛與光芒。
01. 棄子
華為手機的宏大故事,由任正非的一次戰(zhàn)略失誤來開頭。
1999年,中國移動從中國電信拆分出去,移動通信時代到來。但這次拆分很“偏心”,沒有給電信頒發(fā)移動業(yè)務牌照,相比之下,分家后的中國移動用戶蹭蹭上漲。2G時代,中國移動的GSM網絡發(fā)展迅猛,葛優(yōu)代言的神州行、周杰倫代言的動感地帶,都是一代人的記憶。
中國移動的日進斗金,引起了苦守固話業(yè)務的電信的眼熱。由于沒有牌照,他們只好曲線救國,找到了日本一種相對落后的通信技術,命名為小靈通。小靈通資費便宜,功能夠用,迅速席卷全國。抓住機會的UT斯達康年收入曾超過26億元,市值一度達到70億美金。
任正非卻看上不小靈通,據說日本公司曾將整個方案擺在任正非面前,都被他直接拒絕掉。他把寶全部壓在了最先進的3G技術上。從1993年切入運營上商市場到2002年,華為一直堅守在供應商設備這個領域,對于電信業(yè)務和其他增值業(yè)務,華為都沒有涉。
任正非對“華為不做手機”異常堅持,1997年信息產業(yè)部主動希望華為做手機,被任正非一口回絕。
老對手中興卻迅速出擊,全面擁抱小靈通。到2002年,手機從瀕臨賣掉一躍成為中興的三大戰(zhàn)略業(yè)務之一,前前后后賺了100多億元。與此同時,愛立信、諾基亞、松下等外資品牌憑借著跟中國移動的合作大賺特賺。一個松下GD88彩信手機都能賣到8000多塊,一機難求[1]。
華為人眼饞了。2002年10月,時任運營商解決方案部副部長的張利華收到副總徐直軍的命令:準備手機立項匯報材料。結果材料還沒準備好,她就在一次任正非出席的研討會上發(fā)言道[12]:”消費者一年會換好幾部手機,中國有好幾億消費者,華為應該盡快立項3G手機!”
任正非聽了暴怒,拍著桌子大喊道:“華為公司不做手機這個事,已早有定論,誰又在胡說八道!誰再胡說,誰下崗!”
任正非的固執(zhí),并非沒有理由。華為做手機的優(yōu)勢是跟運營商關系好,可以通過定制貼牌的方式迅速打開市場;但劣勢也很明顯:2B和2C的商業(yè)模式有著天壤之別,而消費者又特別認準品牌,諾基亞、愛立信,摩托羅拉都有著極高的大眾知名度,華為在毫無優(yōu)勢。
正因為這些原因,在任正非眼里,“做手機”是跟“搞地產”一樣的不務正業(yè),這個話題也變成了公司的禁忌。聽到任正非咆哮后,張利華心里一涼,心想惹怒了老板,自己肯定在公司混不下去了,會后她更是萌生退意,不過她還是決定,先把手機立項的材料做好,再做打算。
感受到壓力的不僅是張利華,公司其他核心高管雖然極少公開挑戰(zhàn)任正非的禁忌,但暗中也在用各種手段試圖改變任正非的想法。在徐直軍等人的努力下,任正非同意在2002年底召開手機終端的立項討論,張利華負責匯報,參會的有任正非、徐直軍、紀平、彭智平等人[12]。
這是一場前途莫測的會議,任正非究竟會不會松口,誰也不知道答案。
02. 出征
多年之后,已經從華為離職的張利華回憶起這次會議,總會提到一個細節(jié)[2]:她把準備了一個多月的材料匯報完,大家都緊張地不敢說話,等待著老板的表態(tài)。
任正非并沒有像上次那樣拍桌大怒,而是語調緩和地對負責財務工作的紀平說:“紀平,拿出十億來做手機。”然后又對房間里其他人說:“做手機跟做系統設備不一樣,做法和打法都不同,華為公司要專門成立獨立的終端公司做手機,獨立運作!你們幾位籌劃一下怎么搞。”
言簡意賅的兩個決定,讓華為手機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會議,就這樣波瀾不驚的開完了。
很顯然,投10個億做手機這樣重大的決定,絕對不是腦子發(fā)熱臨時起意。要知道,2002年華為凈利潤只有1億美金出頭,任正非顯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,才做出轉變。這種戰(zhàn)略掉頭能力,跟華為長期堅持的“批評與自我批評”密不可分,也跟任正非的性格密不可分。
2003年11月,華為終端公司正式成立,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場紅海大戰(zhàn)。
此時,大陸分布著上萬家大大小小的手機公司,臺灣公司聯發(fā)科提供芯片及主要電子件,再找個貼片廠生產主板,套上一個成本不到30元的外殼模具,這些無商標的白牌手機構成了華強北的螞蟻雄兵,外加諾基亞、摩托羅拉這些全球巨頭,雙面夾擊,華為手機的戰(zhàn)略空間在哪?
他們從中選定了一條賽道,“運營商定制機”。為了推廣3G,華為和運營商合作做了10年定制機,運營商提供要求,華為生產,不貼商標,不用推廣,看似輕松這個活兒卻做得很心酸,一款手機,凈利潤大概只有5個點。如果市場預測不準,庫存物料一積壓,利潤立刻全部虧光[2]。
2004年到2010年,這是華為手機的初創(chuàng)階段,給運營商做的貼牌機不賺錢,支撐其活下來的是固定臺電話和3G數據卡,98年抗洪,國家領導人使用華為的固定臺電話指揮調度,讓華為人自豪了一把[2]。但此時諾基亞如日中天,波導、夏新、TCL也風生水起,華為手機則無人知曉。
2008年左右,華為再次遭遇“冬天”,運營商業(yè)務由于跟競爭對手在全球短兵相接,利潤率大幅下滑,公司負債率高企。做貼牌機又苦又累還不賺錢,華為思想有所動搖,他們決定出售手機公司49%的股權。找了一圈頂級的基金來談, 黑石、銀湖、KKR、貝恩資本都來了。
人算不如天算,2008年金融海嘯席卷全球,進入最后一輪的貝恩和銀湖最終報價只有華為預期的3/4。任正非一氣之下決定不賣了。這個收購如果早推動一個月,可能就成了。不過既然賣不出去,就只能重新規(guī)劃華為的手機戰(zhàn)略,很顯然,低端貼牌機這條路,是肯定走不通了。
2010年12月,華為手機召開了高級座談會,在會上,任正非將手機業(yè)務升級為公司三大業(yè)務板塊之一,把產品重心從低端貼牌機,轉向以消費者為中心的高端自主品牌,并豪言要做到世界第一[4]。此言一出,大家覺得任總又在吹牛皮了,toB向toC業(yè)務轉型極難,華為能行嗎?
業(yè)務轉型,糧草先行。手機轉型的先決條件,是華為有錢了。 2010年,華為凈利潤238億人民幣,相比于華為剛做手機的2003年,利潤漲了20多倍,今非昔比。而除了資金外,華為在3G時代還積累了大量跟手機相關的專利,這些家底,是任正非敢于向手機砸錢的底氣。
會后不久,華為將旗下所有面向消費者的業(yè)務整合在一起,組成消費者事業(yè)部,成為華為三大事業(yè)部(Business Group)之一。同時任正非承諾,將會給這個新部門大幅度的支持,至少在研發(fā)預算和投入上要勝過競爭對手。思想破冰,糧草給足,只缺一個能打硬仗的闖將了。
任正非盯上了一個皮糙肉厚,渾身上下充滿鋼鐵直男氣息的漢子,名字叫余承東。
03. 首戰(zhàn)
余承東畢業(yè)于清華,1993年加入華為,從基礎研發(fā)員工做到華為無線部門的核心高管。2007年,他主導的Single-RAN產品橫掃歐洲,助力無線產品收入躍居世界第二,逼近愛立信,立下汗馬功勞。在那一紙調令下達之前,余承東不會覺得自己這輩子會跟手機扯上什么關系。
任正非為何派余承東來挑手機部門的大梁,坊間有很多解釋的版本,多數都集中在他性子直、臉皮厚的特點上,比如他在歐洲推廣手機時需要說英語,同事聽了他那蹩腳的英語問他:觀眾聽不懂咋辦啊?他眉頭都不皺:“我才不管別人說什么呢 !我只管說自己背好的詞兒!”[2]
2011年2月24日,剛從歐洲回到深圳總部的第二天,余承東就懵了,他身兼5個職務,每月光例會就有25個。此時,友商天天圍著風口轉,已成風口上的名豬。他若天天圍著會議轉,八成得成炮灰。他決定一頭扎進手機,學著發(fā)微博,更新華為手機動態(tài),跟網友互動。
2012年3月9日,他發(fā)了一條微博:”最近被那些盲從的跟風者搞火了,我在此不謙虛的說一次,我們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將推出一款比iPhone5要強大很多旗艦手機。”這條吹牛的微博被轉發(fā)了4000多次,評論達到5000條,被網友冷嘲熱諷, 之后“余大嘴”的稱號便不脛而走。
這種方式,余承東偷師雷軍,2011年8月13日,小米1發(fā)布,雷軍在微博上搖旗吶喊,獲得巨大成功。此時的中國智能手機市場剛剛興起,三星、魅族、小米、OPPO、VIVO混戰(zhàn)一片,大家集中在2011年發(fā)力,這看似是一個不經意的巧合,但卻穩(wěn)穩(wěn)地踩準了一個極為重要的產業(yè)節(jié)點。
這個產業(yè)節(jié)點,便是大陸智能手機產業(yè)鏈的崛起。
2007年iPhone問世,蘋果為了抑制臺灣供應商,開始有意扶持大陸本土供應商,在勞動力低廉和政策優(yōu)勢的激勵下,大陸消費電子行業(yè)借勢崛起,成就了行業(yè)的黃金十年。世界電子產業(yè)鏈經歷了日本、韓國、臺灣,逐步轉移到大陸,為小米華為們提供了豐厚的配套基礎。
這種基礎是如此的強大,一個例子可以證明:2012年,離iPhone預定上架只有數周了,手機屏幕臨近午夜時才被運到裝配工廠。工頭立刻叫醒了工人,每人一包餅干一杯茶,立刻趕往車間,半個鐘頭內,組裝線開工。96個小時后,這家公司便可以用日產1萬多臺的速度生產iPhone。[6]
一年前硅谷科技大佬們組團兒跟總統奧巴馬共進晚宴,按照規(guī)矩,每位客人都得向總統提一個問題。等輪到喬布斯時,奧巴馬卻問了喬布斯一個問題:要啥條件你才愿意在美國生產iPhone? 為啥不把這些工作遷回美國呢?喬布斯正襟危坐地說:這些工作不可能回來了。
自2012年以來,蘋果的中國供應商增加了1倍多。到2018年,766家全球供應商中,僅來自大陸地區(qū)的已經升至346家。立訊精密、德賽電池、安潔科技·······成熟的技術、完整的供應鏈、便利的物流、低廉的人力,以及巨大消費市場,這是小米華為們能夠成功的產業(yè)基礎。
小米M1推出一個月后,華為發(fā)布了對標性的榮耀手機,定價比小米高出四五百,然而內存、芯片等主要指標均落后小米。2011年,余承東費勁還意欲推出兩個品牌“遠見”、“火花”,并嘔心瀝血推出一款高端機Ascend P1,但從研發(fā)到問世,都是一場災難。
余承東雖然臉皮厚,但對手機的要求卻是薄,不過正如杜蕾絲老師講的那樣:光追求薄,遲早要出事。
這款本名“埃菲爾”的手機特點鮮明,余承東這個技術狂人要求手機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要薄,結果追求超薄的刻意,導致工業(yè)設計的美學被無情扼殺,整個手機看起來就是一個板磚。以至于連余承東看到P1樣機時都忍不住吐槽[4]:“這(tm)是個什么東西?”
手機推出后,華為零售渠道不足的軟肋暴露無疑,而Ascend一詞意為上升,生僻拗口,線下門店店員連單詞音兒都發(fā)不準。余承東雖然使出渾身解數,走到哪把P1介紹到哪,甚至親自到門店站臺,但這款手機最終銷量不到一百萬臺。而此時,小米的銷量已經過千萬。
首戰(zhàn)滑鐵盧后,華為又推出了另一款Ascend D系列,一經面世,也被罵成狗。這款手機首次使用了華為自主研發(fā)的海思四核手機處理器芯片k3v2,缺點非常明顯:手機發(fā)熱、加載緩慢,用戶體驗極差。據說震怒的任正非曾當著眾多高管的面,把這款手機砸在余承東臉上。
屋漏偏逢連夜雨,在同一年,余承東為了讓團隊專心做智能手機,將總量5000萬部的功能機直接砍掉3000萬,引起了運營商極大不滿。15家歐洲運營商有14家中止了跟華為的合作[3],無異于釜底抽薪。這一時期,余承東至少推出了D2,P2等5款手機,但均以失敗告終。
余承東雖然在無線部門叱咤風云,但面對消費者市場的供應鏈、渠道、品牌的業(yè)務,他仍然沒有摸到門道。此時,余承東下課的聲音此起彼伏,他的壓力達到頂點,連他自己也承認存在換人的可能性。關鍵時刻,任正非站出來拍了桌子[7]:“不支持余承東的工作就是不支持我。”
2012年底,華為年終獎總額125億元,因為沒有完成預定的績效任務,余承東年終獎為零。
任正非把一架殲-15戰(zhàn)斗機模型送給他,意喻“從零起飛”,不過這并沒有緩解余承東的壓力,他帶著團隊去廣東增城白水寨瀑布團建了一次,他在微博上感慨:“號稱落差最大的瀑布,爬山很吃力,再到山頂的天池,則一片平靜。人生、事業(yè)也是如此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