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對美國對中國高科技產業(yè)的諸多限制，我們該如何理解？

時下，美國總統(tǒng)特朗普試圖封禁 TikTok 一事仍在發(fā)酵，中國科技企業(yè)的全球化進程該何去何從？

在中國第三代半導體發(fā)展機遇交流峰會上，原中芯國際創(chuàng)始人兼 CEO 張汝京認為，類似的限制由來已久，各界美國政府對此的態(tài)度各有不同，「特朗普對中國定的策略是最嚴苛的」。

針對以 5G 通訊為主的中國技術，美國政府大面積打擊和制約又是什么原因？

張汝京回答，當美國發(fā)現(xiàn)中國對其造成的競爭壓力很大時，美國的行政負責人就開始要打擊，如果公平競爭贏不了，它就會采取行政的方式。他也特別提到：「美國對中國制約的能力沒有那么強，但是我們不能掉以輕心?！?/p>

張汝京曾在德州儀器工作了 20 年，2004 年 4 月來到上海創(chuàng)辦中芯國際并擔任 CEO，2009 年 11 月宣布離職中芯國際，進入 LED 研發(fā)制造及 LED 相關應用產品領域。在 8 月 4 日這場交流會上，張汝京也闡釋了時下中國第三代半導體行業(yè)的現(xiàn)狀。

張汝京說，半導體這個行業(yè)要長期投入，尤其是第三代半導體，它遵循的不是摩爾定律，而是后摩爾定律?！傅谌雽w的設備不是特別貴，線寬也不是很小，投資不是很大，但材料不容易做，設計上也需要有優(yōu)勢?！?/p>

因此，張汝京認為在投資并不大的背景下，第三代半導體行業(yè)的發(fā)展，最關鍵的是人才。以下是張汝京在中國第三代半導體發(fā)展機遇交流峰會的發(fā)言內容整理：

目前，美國對中國的高科技產業(yè)有很多限制，但這不是從現(xiàn)在才開始的。2000 年之前就已經出現(xiàn)的巴黎統(tǒng)籌委員會（該組織于 1994 年 4 月解散），也是一個國際間的技術封鎖。最近出現(xiàn)的就是，都是對某一些國家實行高科技技術、材料和設備等的禁運。

2000 年，我們回到大陸建芯片廠的時候，這些限制都還存在，但小布什政府對于中國還是比較支持的，他任期內逐漸開放了一些限制。我們當時在中芯國際從 0.18 微米級別的技術、設備和產品要引入中國大陸，都要去申請許可。

0.18 微米、0.13 微米我們都去美國申請了，而且得到了美國政府 4 個部門的會簽，包括美國國務院、商務部、國防部和能源部。能源部比較特殊，它是怕我們做原子彈之類的武器，但我們不做，所以能源部通常都會很快的去通過。

所以，這個限制是一直存在的，但是 2000 年以后逐漸的減少了，我們就從 0.18 微米一直到 90 納米、65 納米，45 納米都能申請獲批。而且 45 納米的技術還是從 IBM 轉讓來的，這在當時是相當先進的。此后，我們又申請到了 32 納米——這個制程可以延伸到 28 納米。

之后，我本人就離開了中芯國際，后面可能就沒有繼續(xù)申請 28 納米以下的技術，但也可能不需要了?？傊?，對于設備的限制等等，各個美國總統(tǒng)會定出不同的策略，特朗普對中國定的策略是最嚴苛的。

早期美國商務部是很支持我們的，國防部會有很多意見，但是經過 4 個部委討論通過以后也都通過了。但這次最大的阻力卻來自美國商務部，這主要是因為美國在 5G 技術上落后了，所以它就希望中國在 5G 領域的發(fā)展腳步放慢，這種限制也有過先例。

1980 年代的時候，我們在美國生產存儲器，當時日本存儲器技術在技術、設計和良率都比美國先進很多，于是美國就開始限制日本，后來還逼日本簽下。結果大家也看到，日本根本抵擋不了美國的壓力，存儲器行業(yè)幾乎消亡，只有一兩家還能茍延殘喘。

在邏輯方面，日本本來就沒有特別的優(yōu)勢，至今也不算領先，這方面中國大陸可能都比日本強。但是日本領先的是模擬和數(shù)?；旌希谄?、高鐵這些領域的元器件日本做的是不錯的。當時，受到美國的影響，日本各方面都受到了很大制約，發(fā)展速度就放緩了。

但日本也并沒有停下腳步，而是潛心鉆研材料和設備，所以它在這幾方面還是十分領先。譬如說現(xiàn)在全世界大概 51% 的 300 毫米大硅片，都產自日本信越和松口這兩家公司。日本在光刻膠、特殊的化學品和材料等領域都是領先的。

設備方面，日本的光刻機也是很領先，其他的基礎設備也都能自主生產，比如擴散爐、LPC 單片機等。但總的來說，美國對日本技術限制之后，日本的設備，尤其是存儲器領域，還是受到很大打擊。

然而，這次美國發(fā)現(xiàn)中國對其造成很大的競爭壓力時，美國的行政負責人就開始要打擊和制約以 5G 通訊為主的中國技術。如果中國在 5G 技術上保持領先，將來在通訊、人工智能、云端服務等等，中國都會大大超前，因為中國在高科技應用領域是很強的。

最近鬧得沸沸揚揚的抖音，它比美國的 Facebook 要好得多，同樣是社交網站，抖音有很多有趣的功能，一下子就在美國受到很多年輕人的喜歡。當然也可以看到 Facebook 的負責人說話很酸，說中國如何不好，這都是出于嫉妒的心理。

美國如果公平競爭贏不了，它就會采取行政的方式。1980 年代，美國對日本做了一次，2018 年開始，又開始對 5G 進行制約，這次它的對手不再是日本。美國對中國制約的能力沒有那么強，但是我們不能掉以輕心。

第一代的半導體材料，最早用的是鍺，后來再從鍺變成了硅，因為硅的產量多，技術開發(fā)的也很好，所以基本上已經完全取代了鍺。但是到了 40 納米以下，鍺的應用又出現(xiàn)了，鍺硅通道可以讓電子流速度很快。

第二代是使用復合半導體材料，比如我們常用的是砷化鎵或者磷化銦，這些可以用在功放領域，早期它速度比較快。但是因為砷含劇毒，所以現(xiàn)在很多地方都禁止使用，所以砷化鎵的應用還是局限在高速的功放功率領域。磷化銦用來做發(fā)光器件，比如 LED。

到了第三代，更好的化合物材料出現(xiàn)了，包括碳化硅、氮化鎵、氮化鋁等等。碳化硅在高電壓、大功率等領域有著特別的優(yōu)勢；氮化鎵的轉換頻率可以很高，所以常被用在高頻功放器件領域；氮化鋁用于特殊領域，民用會涉及得比較少。

另外還有一些半導體是比較特別的，不知道該歸入第幾代，時間上它們是貫穿第二、第三代。比如銻化鎘、銻化汞等等。這些材料的用途非常的特別，工藝也比較復雜，基本上民間很少用到它，但它們也還屬于半導體的范疇。

5G 領域常常會用到第三代半導體材料，比如說 5G 的高頻芯片用的材料是氮化鎵。這種材料的頻率非常高，也可以耐高壓高溫。又比如無人駕駛汽車、或大功率的充電樁都會用到碳化硅，這些材料美國都會對中國采取禁運措施。

半導體這個行業(yè)要長期投入，從業(yè)人員也要耐得住寂寞，經驗是逐漸累積起來的。這和網絡電商這些不一樣，網絡電商可以很短的時間有一個好的想法，就可以一下起來，投資人也愿意把錢投到那邊去。

但第三代半導體有一個特點，它不是摩爾定律，是后摩爾定律，它的線寬都不是很小的，設備也不是特別的貴，但是它的材料不容易做，設計上要有優(yōu)勢。它投資也不是很大。

所以如果出現(xiàn)了，第一，有沒有市場？有；有沒有人愿意投？可能有些人愿意，因為不是很大的投資，回報率看起來也都不錯；政府支持嗎？政府支持；有沒有好的團隊？這個是一個大問題；人才夠嗎？這是一個問題，真正有經驗的人在我們國內是不夠的。

所以第三代半導體，就拿碳化硅來講，好的產品市場非常大，因為新能源車里面要用很多。舉個例子，特斯拉的 Model 3 就用到了碳化硅的功率器模組。這些模組是誰做的呢？是意法半導體，最近它也開始向英飛凌買一些，它基本上是這兩家提供的，而這兩家基本上都是 IDM（垂直整合制造）公司，它做得很好。

第三代半導體里面大的這些都是 IDM 公司，因為它從頭到尾產業(yè)鏈是一家負責，做出來可能效率會比較高。但是也有芯片廠，有的人在日本，有人做 Epi（外延片）做得不錯，在我們中國最早的單晶的襯底片不一定自己做的，但是上面外延片自己做。

做了以后，有一些設計公司設計好了以后，在不同的芯片廠里去留片，這種碳化硅的芯片廠，日本有，臺灣地區(qū)有，韓國也有，所以也有這種分工合作的情景。

我們中國大陸也有人想這樣做，所以我個人覺得第三代半導體，IDM 開始現(xiàn)在是主流，但是 Foundry 照樣有機會，但是需要設計公司找到一個可以長期合作的芯片廠。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。

如果資本市場愿意投入，這個所需的資本跟做先進的邏輯平臺差太多倍了。投資并不是很多就可以做，重點是人才。這些人才，我們國內現(xiàn)在不太夠的，但美國有，有些人還是愿意來大陸來做，日本有一些不一定方便來。韓國有、臺灣地區(qū)有，我們中國大陸自己也有些研究機構做得不錯，如果這些人愿意進到產業(yè)界來，這也是很好。

我個人覺得韓國三星就做得不錯。三星為什么做得好呢？他就是一個 IDM，它財力雄厚，而且它眼光很遠的。雖然國內的市場不大，但是它曉得它一定要掌握技術，所以很早以來中國三星不只是開發(fā)材料，做設備，把各式各樣的產業(yè)從頭做到尾。

如果有一天它受到制約，這個不給它，那個不給它，基本上除了光科技以外，它都可以活命的。基本上第一到第三代的半導體產品，它都能夠生產，而且具有很大的競爭力。

在臺灣是有一家有能力做到三星的，這一家它在技術上非常領先，但是除了技術以外，基本上對材料、設備不太去發(fā)展。因為它們覺得不會被海外的市場卡脖子，所以它覺得沒有必要做這個事情。再加上它們的領導喜歡專注在他專業(yè)上面，其它他不去碰，所以有很好的機會，但是沒有發(fā)展出產業(yè)鏈。

我們中國大陸就不一樣，可能會被卡脖子的，所以一定要自己把這些技術開發(fā)出來。我再強調一下，第三代半導體投資并不是很大，重點是人才，IDM 我個人覺得是不錯，芯片廠之間的分工合作方式也可行，希望投資界的人多注意關懷，給予適當?shù)闹С帧?/p>